夏書章
九九重陽節已過,社會祝福老人安享晚年,但有些老學者卻停不下忙碌的腳步。記者近日走訪廣東省社科界三位老專家,他們在早已奠定地位的學科領域上,筆耕不輟,充滿活力。有人勸他們“該休息下了”,對這個問題,他們會以什么方式回答?
記者手記
他們提供了觀察老年人的新視角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耄耋之年,他們沒有選擇靜靜安享天倫之樂,而是積極延續自己的學術和社會生命:提攜后輩,著書立說,憂心家國,繼續發揮光和熱。年齡之于他們,只代表生命已走過的歷程,是謂長度,他們所追求的,恰恰是生命的寬度。
夏書章這一輩人,跨越兩個世紀,歷經社會變遷,個人升沉與時代緊密關聯,因而多都飽含家國之憂,且更為珍惜如今的治學環境。他們即便退休之后,仍然關注社會不輟;雖然各種職務卸去,但責任感依舊不減。從某種程度上說,卸去各種行政職務,恰恰也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更為純凈更少摻雜功利性的治學環境。
在采訪過程中,記者感受最深的便是他們的執著與認真,無論是治學還是為人處世。饒芃子教授不僅將所有采訪問題回答,一筆一畫寫在稿紙上,且多次與記者就稿件深入討論,甚至細化到用詞。張磊先生晚年筆耕不輟。夏書章先生將管理學中的時間成本控制應用到日常生活當中,一個小時采訪,準點開始,準點結束。這種態度可以說伴隨他們一生。
夏書章、饒芃子、張磊,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對于老年人的觀察視角。老有所為,而且成績非凡,這對所有年輕人無疑都是好的借鑒。
夏書章
95歲,我國行政學泰斗、中山大學教授、“中國MPA之父
95歲還給博士生上課
對時間拿捏得很準,堪稱一絕
70歲時騎著自行車上了海珠橋
以做家務怡情,90歲也不請保姆
養生秘訣:有序、有度、有趣、有數
“我今年已經95歲多8個月了,”我國行政學泰斗、中山大學教授、“中國MPA之父”夏書章邊說邊抽出自己的手掌,伸出了8根指頭,剛好比畫成一個“OK”的手勢。
這一年,他依然在講壇第67個年頭執起教鞭;在外出席活動,面對問題,言辭嚴厲正色敢言。學界感嘆,夏先生真“剛猛”也。
談時間:沒想過活這么久
夏書章的精神面貌,很難與90多歲的老人畫上等號——身材高大腰板挺直,一頭銀發下雙目炯炯。一股雷厲風行的作風,從記者踏進會議室那刻,就顯現出來。
“約了9時15分,準點到,很好。采訪開始,我要談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時間。”他伸出一根手指:“我一輩子都沒遲到。寧可我等天下人,不可天下人等我。”
如此開場,氣魄非凡。學界傳言,近年某次夏書章出席座談會,一位干部堵車遲到了20多分鐘,等他抱拳道歉落座,夏老首先發聲:“你憑什么遲到?明知會堵車,為什么不早點出門?”一時,全場被鎮住,有些尷尬。這件事,夏書章還記得。他誠懇地說,能理解城市交通擁堵之苦,但是完全可以提前算好。
2010年,夏書章還寫了一篇《時間寶貴》的論文,聚焦人的“問題不在是否知道時間寶貴,而在知而不行”。60歲,他騎10分鐘自行車從家里去教室;70歲后,學校不讓他騎自行車了,他算好要走路15分鐘,96歲,要走半小時。他都風雨無阻,拄拐提前出門,學生很感動,說老師還冒雨來講課。他搖搖頭:“時間定了,就改不了了。”
談到另一個意義上的時間,他語速減緩,松開手掌:“我也沒想過活這么久。”家里與他同輩的4個弟兄已過世,他仍耕耘不止,正道直行。
談工作:閑下來可不高興
常言道,“人到中年萬事休”,“七十老翁復何求”,感慨中老年人過了巔峰之境,身體力衰,功利心減,對人生不再有強烈的追求,轉向一種怡淡的心境。然而,夏書章偏偏討厭這兩句詩:“我都不同意,我只知充電與加油。”
采訪前,他已經讀完了一份中國社會科學報,看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前沿的最新學說;回家后,他還要讀光明日報、參考消息等等,也拿起廣州日報等地方性新聞報紙。國家大事他知道,連“神馬”這樣的流行詞匯都有所了解。
思考至深,他將所想所感化成筆墨。比如就習近平提出的“中國夢”,夏書章寫了一篇近年來罕見的長文《中國夢與社會性別平等》。夏書章從社會化了和性別化了的“人”來理解、研究社會發展,展示了他對公共管理發展熱點的把握和思考。
他還關注MBA、MPA班成部分女同學“高級婚介所”的消息:“這些人當然有,不過學習歸學習,不好好學將來會后悔的。”
這些年,他不再到外地參與學術活動,但是會經常激揚文字,工作激情照舊。94歲高壽的老伴汪淑鈞說,夏老從小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觀念很深,以前還會拉胡琴、吹笛子,現在最多看看電視,其他時間就是看書、給博士生上課,“忙起來就很高興,一閑下來反而不高興。”
談老年:九旬還自己做飯
前不久,夏書章讓家人學生緊張了一次,一次感冒竟大動干戈住了院。“我說有什么緊張的,5天就出院了。”他有些得意,把自己的養生之道,總結了兩個特征“生活注意”、“保持運動”。
70歲前,騎車一直是他最經常的運動,還能一口氣騎上海珠橋,不用下車推行。后來學校實在不敢再讓這位“鎮校之寶”騎著自行車上下坡,全家總動員一同勸告,他只好接受好意,改成步行。
正常的運動雖然“取消”了,但是他在家務勞動中怡情。“我不請保姆,現在微波爐什么電器都有,”如何飲食,頗有講究。夜宵是沒有的,肉是不多吃的,水是一壺接一壺的,連外出都必定帶著一個綠色的透明水壺。
兩個九旬老人動手做飯,自得其樂,兩人有時候也會小“拌嘴”。汪淑鈞批評他懶,“我不承認我懶,”夏書章一笑,“我只是放過一些不重要的事,做關鍵性的事。”大事上,他會聽老伴的,他60歲開始戒煙,40多年煙齡了,他以前一天能抽兩包煙,汪淑鈞要他戒,他再也不碰煙草了。
說到這里,他一看手表:“10點09分了,約了1小時采訪,還剩6分鐘。”他想了想,介紹了與老伴總結的長壽四句話:“做事有序,飲食有度,生活有趣,心中有數”,把自己晚年自得其樂的心境表達出來。語畢,時間到,“好,采訪結束。”
“夏老上課,時間拿捏得很準,經常下課鈴一響,課剛好講完。真是堪稱一絕。”他的博士生、在廣東商學院任教的姚軍老師感嘆道。這種體會,記者也感受到了。
常言道,“人到中年萬事休”,“七十老翁復何求”,然而,夏書章偏偏討厭這兩句詩:“我都不同意,我只知充電與加油。”
饒芃子
年近八旬,暨南大學教授,201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首席專家
自謙情感化女學者
擔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首席專家
如果生活中沒有詩,生命會乏味得多
與年輕人喝茶聊天,是高品質的調劑
用心儲存和保護友誼,就不孤單落寞
“我現在還停不下來。因為我們承擔的一個國家級重大科研項目仍在進行中。”暨南大學教授饒芃子向記者坦言。
眼前的饒芃子,一頭黑發,儀容典雅,帶著淡淡的香水味。她年近八旬,著述等身,桃李滿天下,在別人眼中已是學術名家,可以急流勇退,享受清閑晚年。然而,她自己卻說,不敢也不承認自己是“學術名家”,只能說是一個純粹的“學人”,一個比較情感化的女學者。
談科研:促進新興學科發展
近3年,饒芃子雖卸下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會長的職務,但仍工作繁忙:她領銜主編的《海外華文文學教程》入選“十二五”普通高等教育本科國家級規劃教材,剛剛修訂再版,這是學界第一本該學科的國家級教材;每年都有論文、評論發表……最主要的任務,是擔任201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的首席專家。當時,是她代表暨南大學文學院團隊,赴北京答辯而獲批立項的。
為什么這個歲數還承擔重大項目的工作?饒芃子說是工作上的需要,也是客觀諸多條件促成的:一是因自己參與這一領域的研究比較早;二是廣東是這一領域勃興的“起點”,暨大是其學科“發源地”,從事這方面研究的時間長,隊伍也比較大,有地緣和學術優勢,如能通過此項目,團結其他省的學術精英,共同努力,將有助于這個新興學科的發展。
不過,生命有其規律,體力腦力總是隨著年長而有所衰退。談及這些,饒芃子說:“有時確實太忙,‘壓力山大’,想放下‘擔子’休息,但自己的感情已融入其中,很難做到。我寫作、做項目,都不是從功利出發。這么大年紀,該經歷的都經歷了,別無他求,但內心依然熱愛自己的專業。”從學科領域的角度,她說:“當中有一種生命的依托感,不只是專業的責任”。如果生活中沒有書,沒有詩,沒有可以讓人反復閱讀的《紅樓夢》,她感覺生命會乏味得多。
談文學:已融入生命和靈魂
老牛亦解韶光貴,不待揚鞭自奮蹄。老有所為,“為”的激情已與年少的意氣不同。大多數“退而未休”的專家學者,不需為職稱奮斗,也無需為職務努力,他們秉持著對學術的信仰,延續科研的激情。休息,更多是對工作的一種調節。
饒芃子熱愛文學,她說:“我與文學有一種很深的情緣。文學是我喜歡并且愿意為其奉獻自己精力的事情。現在雖然年紀大了,依然不會淡化它、放棄它,實際上,它已融化在我的生命和靈魂之中。文學還增長我的智慧,拓寬我的思維空間,使我進入晚年,放下職務,退出教位之后,依然能在閱讀和寫作中收獲一個又一個的‘果’,就是在獨處的時候也并不寂寞。”她還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文學是我生命的守護神!”這是她從文學所獲得力量的一種形象表達。
她的學生說,她每次講文學問題,總是激情洋溢。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傅瑩則說,每每自己情緒迷茫低落時,“只要去到老師家里,就會被老師的熱情活力和沖勁所感染,對未來充滿希望和信心。”
談及日常的生活和休息,饒芃子說主要的運動是散步,閱讀是她生活很重要的內容,不會慵懶地等時間流逝。有時一些校友、學生也會給她打電話,約在一起喝茶、談心,她覺得經常與年輕人交流,能激發自己的思維,讓自己變得“年輕”,這也是很愜意的事,是生活中高品質的調劑。
由始至終,饒芃子用理想、期待、感情等充滿個人溫度的字眼,去形容自己與文學一輩子的“情緣”:“對于文學,我一直情有獨鐘,雖然現在年紀大了,但我的文學夢想,還在飛翔。”
談友誼:老年人最溫暖的“外套”
她是一個成功的女性,當過暨南大學副校長,六屆中共廣東省委候補委員、廣東省第八屆人大常委,廣東省社聯、廣東省作協的副主席,已有相當的社會影響。
但她至今仍毫不懈怠,還常常教導自己的學生,首先是要做好自己應做的事情,盡職盡責;要學會“尊重”他人,不能勉強別人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要懂得“感恩”,珍惜別人對自己一點一滴的關愛、支持和幫助,不忘回報,縱使無力回報,也要銘記在心。
饒芃子還說,真正的友誼是老年人最溫暖的一件“外套”,要用心去儲存和保護,這樣就不孤單、不落寞。堅持做這個年齡自己能做的事,幫助那些比自己困難的人,對自己也是一種身心的洗滌和心靈慰藉,是一種無形的精神財富。
“我的內心依然熱愛自己的專業,從學科領域的角度來看,當中有一種生命的依托感,不只是專業的責任。”
張磊
81歲,供職廣東省社科院56年,國內辛亥革命研究的知名專家
年過八旬要重編安徒生童話
工作意義是他不斷前行的力量
普及中國近代史,為社會做貢獻
痛心歷史的嚴謹沒有得到重視
保持求知欲、獨立的判斷與思考
今年4月,剛動完手術不久的廣東省社科院原院長張磊,以81歲高齡,顫巍巍地來到由廣州日報與有關單位舉辦的“紀念向秀麗烈士犧牲55周年座談會”。
“歷史不應該被忘記,我有責任與大家重溫探討,所以,我來了。”他說。
作為國內辛亥革命研究的知名專家,張磊近年到多地參加學術座談會。他認為,向民眾普及中國近代史、闡發紀念辛亥革命的意義很重要,所以“只要身體還做得到,就為社會貢獻一點綿薄之力”。
夏書章、饒芃子等總結,自己之所以“老有所為”,源于對學術的專注和報答家國的熱誠。而張磊,一位八旬老人癡迷辛亥革命研究的史學人生,從另一個側面回答了這個問題。
晚年:欲著“孫中山大傳”
每天早上7時多起床,除了外出參加學術會議,就待在書齋中到晚上近9時,張磊56年來在廣東省社科院從事研究工作養成的習慣。
56年來,他自述不是沒有過機會離開這個單位,去更好的單位高就。但是他不愿改行,謙虛地說:“我自己感到我的工作非常淺陋,但是很有意義。”
現在,工作意義仍然是他不斷前行的力量。史學界近年出現了爭議,有聲音為袁世凱翻案、貶低孫中山。張磊不敢怠慢,想起自己在日本看到的史料原文,拿出來與學界探討。
唇槍舌劍、筆伐往來,如今他堅持對記者說:“孫中山是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先驅。對歷史人物的研究,可以更深入、豐富,但不能貿然翻案,顛覆已有公認的評價。”
他痛心的是,歷史的嚴謹在一定程度上沒有得到重視。他舉例說,近來出版的通俗歷史書籍中,很多書籍為了博關注,沒有合乎真實。
史學在各種學派、理論、新史料中激蕩發展。張磊說,永遠保持求知欲,維持自己獨立的判斷與思考,方能成為真正的史學家。如今,他有意要超越自己。他的《孫中山思想研究》(1981)被譽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祖國大陸學者第一部系統研究孫中山思想的學術專著,如今,他欲傾盡晚年心血著述一本“孫中山大傳”,望與后來人共研究。
開拓:重編安徒生童話
除了本職外,張磊在晚年開拓了新的疆土——重新編寫安徒生童話。這讓旁人大感興趣,這是張磊“返老還童”的表現嗎?
張磊哈哈一笑,搖搖頭。原來,他的外孫女們小時候常纏著他要求講童話,從丑小鴨到賣火柴的小姑娘,在一遍又一遍的講述中,張磊癡迷上了角色紛呈、充滿悲傷與綺夢的美麗故事。如今,外孫女們都長大了,但張磊卻越來越癡迷。
“丑小鴨,在鴨子群里總是受欺負,那種自卑感源自于從小就為貧困所折磨的安徒生。他想當一名歌唱家、演員或劇作家,屢試屢敗,這不是還沒長大的丑小鴨嗎?”說到動情處,他的眼睛濕潤了:“我的內心與安徒生產生了共鳴。”
另一個晚年的寫作計劃形成了——重新編寫安徒生童話。張磊打算以史學研究方法和文學理論相結合,把安徒生生平史融入他的童話中,重寫一遍。
時間:感受到“來日方短”
由于不久前他動過一次大手術,女兒經常勸告他已經退居三線了,就要以身體為重。沒想到張磊反駁:“正是因為現在是個志愿者,這些工作不做,就沒人替我做。”
于是,他幾乎每天都拄著拐杖、綁著護腰,忙碌在工作崗位上:“我真感覺是來日方短,而不是來日方長。真的是夕陽了,不過只要給我工作,我絕對負責。”
當記者問他,這么多工作會不會很累。張磊搖搖頭:“如果有一天我離開,最好的方式,就是趴倒在工作臺上。”
現在,工作意義仍然是他晚年不斷前行的力量。“如果有一天我離開,最好的方式,就是趴倒在工作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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