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房里永遠飄蕩著一股刺鼻的鉛味,但工人們早就習以為常。他們穿梭在密密麻麻布滿鉛塊的字架間:墊腳,昂頭,抬臂,迅速準確地揀出一枚小鉛塊放入左手托盤;緊接著一個跨步,前腿弓,后腿蹬,又揀出一枚;再一個轉身,姿勢又變了……仰俯之間,移挪之時,手寫稿件排成了可供印刷的鉛字塊。
直到上世紀80年代,這樣的“群舞”,在中國任何一家印刷廠的排字車間里都可以看到。而如今,它早已被封存在人們的記憶里。賈坤曾是社印刷廠的一名排字工,后來升至印刷廠廠長,如今已退休20年了。耄耋之年的他,步履蹣跚,須發潔白,那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當年他正是憑這雙“火眼金睛”,屢屢斬獲排字競賽第一名。“以前你手里拿的那書,隔兩三米,上面的字我都看得清;現在,”他擺了擺手,“不行嘍!”
“排字”是傳統排版工藝的一個工種,是對我國古代活字印刷術的繼承與發展,活字的材質不再是泥坯或木塊,而是用金屬鉛鑄造,故稱“鉛字”。直到上世紀80年代,被稱為“鉛與火”的排版技術在中國印刷業占據著重要地位,排字工被尊稱為“排字先生”。
改一個字,后面的鉛塊都得移
“賈師傅!急活兒!”每當賈坤聽見這樣的喊聲,他就知道又有突發新聞或者需要臨時改動的地方了。賈坤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年紀輕輕就做了車間主任,專盯夜班,其辛苦不言而喻,他卻一臉榮耀:“當車間主任沒有不當夜班的,因為當天的重要新聞,還有一些重要文件,經常是趕在夜間印刷。”
夜班工作責任重大,為保證質量,一篇稿子會被分為幾部分,重要內容由經驗豐富的老工人負責,然后依次排下來。“我們這些排字工在工作的時候,眼里只有字,有時候都排完了,腦子里卻不記得文章寫的是什么。”
“排字車間很大,那架子,有1.5米高,上面插滿了鉛塊。什么尺寸的都有:一號字、二號字、三號字……《》那時候用五號字,標題要用大號的。甭管你要什么樣的,都找得到!”賈師傅讓記者坐下,自己卻站著比劃開了,“找起字來,各人也有各人的特點,特別是女同志就跟跳舞似的。”別看賈師傅走路不太利索,可比劃起排字來,好像換了個人。“有時候那字靠下,你還得來個臥魚(京劇身段)!”說著他就利索地表演了一個,很是投入。
如果說追新聞拼的是速度和質量,那么和編輯打交道,要的就是耐心,這更讓賈師傅難以忘懷。那時排版工藝繁瑣,編輯要先畫好版式,再由排字工按版式把上萬枚鉛字拼入一個字盤。遇到少見的字,排字工就得現場在鉛坯上刻字。初稿排好后,打印成紙制版,交由編輯審閱。遇到重要新聞,編輯要再三斟酌,刪減、增補,甚至大段大段重寫。編輯筆尖的一次勾畫,都會給排字工帶來巨大的工作量。“那時候,改動內容可不像現在,在電腦上敲敲打打就成了,排好的字盤中間一改,連帶著后面的鉛字塊都得移。”有人把這形象地稱為“多米諾效應”。在這一效應下,編輯和排字工就成了“最親密的敵人”。“編輯和排字工的感情可復雜了!編輯要精益求精,我們得支持。雖然有矛盾,但終歸是一個戰壕里的弟兄!”賈師傅說。
落后是羞恥的事
賈坤出生于1933年,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自幼喪父,家境貧困。14歲時,他在《華北日報》當上了排字工。頭3年當學徒,燒火、倒水、跑腿兒的事沒少干。廠里的前輩都是師傅,每天上班,師傅們一溜排開,各自在一個架子前頭忙活,學徒們就在一旁打下手。師傅們對剛進廠的孩子,大都比較照顧。“我們車間主任叫王福,對職工很好。他看我年齡小正在長身體,私下總給我一些糖餅吃。工作時,他也常吆喝我‘上去試試!’學徒能多點機會上機器練手,是非常難得的。”60多年前師徒間的點滴細節,賈師傅記得清清楚楚。
進廠之前,賈坤讀過幾年私塾,認得幾個字。但在印刷廠這個終日與文字為伍的地方,文化水平就成了最大的障礙。“開始照貓畫虎地摸索,后來我就逼著自己背了一整本字典。”一年多以后,好學的賈坤脫穎而出,成了獨當一面的熟練工。1949年,《》接管了《華北日報》,賈坤成了中國第一大報——《》的一名排字工。
為了提高工人們的技術水平,廠里每個月都要進行排字競賽,不僅比快,還比準確率,氣氛特別緊張,賽后公布排名,賈師傅幾乎次次第一。但看著那些總摸不著門道的學徒,他也替他們難過。“有個學徒次次倒數,速度質量都差,學習慢,路子、步法也不對,所以每次壓力大得直哭。但就是這樣也熬過來了。”
“那時候這工作是鐵飯碗,進來了基本上就不輕易讓你走,所以可能那個時候的壓力跟現在你們年輕人不一樣。我們當時的壓力就是自尊心,因為落后是很羞恥的事。”賈師傅說。
從“鉛與火”到“光與電”
講述排字工的工作時,賈師傅沒一句叫苦喊難,“就是把上級交給的任務完成好”。但記者在找尋資料時看到了不少讓人辛酸的記錄。一篇回憶性的文章這樣描述道:排字工日夜不停地把鉛鑄成各式各樣的鉛字,把鉛字排成一篇篇文稿,再拼版、制版,出版后將鉛版熔掉,再用于鑄字。“鉛不離身”的工作,使他們成了鉛中毒的高危患者。體檢時,排字工經常被醫生留下做排鉛治療。
記者向賈坤師傅提及這個問題,他想了一下,說:“最主要還是胳膊的毛病。那時候全廠20多位工人,干活三班倒,白班8小時,排字工至少有6小時要舉著手臂。幾年下來,不少人都得上了肩周炎。”有位女工退休回家,想給孫子織件毛衣,卻發現胳膊已經抬不起來了。
上世紀80年代,廠里運來一臺機器。“不用鉛塊、不用火爐,形狀比原來復雜,但是用起來特別省力。”賈師傅說的是第一代手動照排機,那是印刷行業的一次革命。“我們叫‘甩鉛字’革命,口號就是:告別‘鉛與火’,走進‘光與電’。”之后的幾年間,幾代照排技術相繼誕生,排字工“跳架子”的日子徹底成為歷史。
在這個當口兒,已是印刷廠廠長的賈師傅卻提出了調崗的請求。“技術發達了,工人要不斷學習新技術,不然就會成為流水線上的累贅。我是廠長,更要技術過硬,不然更拖后腿。可是年紀不饒人啊,我是心有余力不足嘍。”1986年,賈師傅離開了這間呆了一輩子的印廠。
“在印廠干了近40年,我經歷了印刷行業的變遷。你問我舍不舍得,不舍得又能怎樣?社會在進步,每個人都應該高興。要說不舍得,也有,當年用的大架子。”賈師傅頓了頓,無限悵惘地說:“有一次去日本的印廠考察,激光照排機旁邊,保存著排滿鉛字的架子。而我們的那些‘老伙計’現在都沒了。其實應該保留下一些,讓年輕人也看看,老一輩的報人是怎么走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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