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四,北京傳統商業街區。南北走向的道路兩旁,密密匝匝排列著各式服裝店、小吃店。這條曾經叫做“大市街”的道路上,明清時代就已匯聚了京城最有名的買賣。“東四、西單、鼓樓前”,舊時民諺把東四排在幾大熱鬧去處頭一個。
在一路招搖炫目的門店之間,有個鋪面卻大半時間緊鎖,簾布遮著玻璃門,門內懸掛吊牌,上書二字依稀可辨:病休。
這里是北京最后一家專修鋼筆的小店——廣義修筆店,店名來自店主,87歲的張廣義。
廣義修筆店位于東四南大街鬧市。
在東四這片繁華的街口,哪家商店營業時間不是從早到晚、不超過12小時?唯獨廣義修筆店例外,每天下午兩點半開門,四點準時關門,營業時長一個半小時。這樣特立獨行的店鋪,在京城恐怕找不出第二家。
在一個冬日下午,我來到廣義修筆店,訪問這位傳奇匠人。可剛進門,就被柜臺上一紙告示封住了嘴:“本人年事已高,身體欠佳,拒絕接受一切采訪。請您免開尊口。”
可我還是開了口:“我從上海來,那里也有一位像您一樣修鋼筆的老先生,您知道嗎?”
“老施吧?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只是從來沒見過面,都是通過別人兩邊傳話。最近聽說他退休了。” 他答道。老張年紀大了,聲音雖然清晰,卻緩緩的,氣力微薄。
“是啊,他這個月退休,回了蘇州老家。我在上海的同事剛剛去拍了片子。”我用手機播放“上觀新聞”APP里的短片《84歲修筆匠施天水退休了》。老張從柜臺后的座位上起身,左手攥著手機,右手舉起放大鏡。
之后5分鐘,他的視線再也沒有離開這個神交幾十載,卻緣慳一面的老朋友。視頻里,老施說,“修筆老師傅都退休了。”北京人老張聽不懂上海話,看著字幕,一個勁應和“是的,是的。”聽到老施那句“要是把顧客的筆弄壞了,日子蠻難過,人家臉色就兩樣了。”老張又連聲“是的,是的。”似乎在和老施面對面聊修筆經。
最后一個知音也退休了。修筆縱有千種甘苦,更與誰人說?看完視頻,老張喃喃說道:“沒想到今天在這碰上了。”然后,長久不語。修筆70年,盯了太久筆尖,老張雙目渾濁,此時更顯落寞。
廣義修筆店的墻上、書架上全是歷史的痕跡。
他讓我在對面石凳坐下,從頭說起70年修筆史。“我17歲開始玩鋼筆。那時候學習一般,字也寫不好,卻喜歡鋼筆,你說怪不怪?我爸給我買一支,我就拆一支。我爸說,‘得了,你就賣鋼筆吧,也不是壞事。’我就一邊賣鋼筆,一邊修鋼筆,現在87了,一輩子就干過這么一件事。”
修筆70年是一場馬拉松,一路上不斷有人掉隊,有人棄賽,有人倒下。接近終點,只剩老張一人。1949年后,廣義修筆店并入街道合作社,老張還收了不少徒弟。干著干著,徒弟陸續轉行。文革后,北京城里專修鋼筆的鋪子不下10家,僅鼓樓周邊就有3家。那會兒,同行修不了的筆常常送到老張店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修筆匠接二連三不干了,偌大京城,老張形單影只。如今,遠在上海的老施也走了。千里神交,沒想到第一次“相見”,卻是目睹他退休。
老張依舊守著鬧市,守著修筆店。在這座民國建筑里,他獨自工作了幾十年。中央電視臺紀錄片里說他是“大國工匠”,慕名者說他在傳承技藝。只有他明白,這些大詞都是世人依照各自想象編造的,他做一輩子修筆匠,只為一個目的——活著。
活著?門面往外一租,一年二三十萬元房租輕而易舉,躺在家里養老豈不更好?這些年,每年總有幾回,西裝革履的房產中介推開老張店門,試探地問要不要出租。開出的租金從幾千到一萬、兩萬、三萬一路上漲。“快走快走,不租不租。”老張每次都不容分說把中介轟走。
因為他離了修筆不能活。修了一輩子鋼筆,不做就憋悶。他說:“我是天生賤骨頭,拿著房租,可能就沒命花了。”每天一到店里,有些事情做,就覺得活著還有勁。有一回,一位顧客幾千元的萬寶龍鋼筆筆尖折了,老張修好后,跟新的別無二致,而修理費只收200元。每每給顧客修好鋼筆,老張最高興。
只不過,現在年歲大了,身體虛弱得無法長時間工作。廣義修筆店的營業時間,也逐漸從全天,縮短到半天,到兩小時,到一個半小時。
張廣義在打磨筆尖。
如今,廣義修筆店已很少修筆。和我聊天的這個午后,來過四位客人。其中兩位都是筆帽上的卡子斷了,老張告訴他們,沒法修,只能換,而店里又沒有配件。老張的工作臺上,一臺微型車床早年用來制作賽璐珞(一種塑料)筆管,已經多年未開動。車床旁邊,是老張自己開刃的鋸片,最初用來做絕活——點尖兒,就是把筆尖上的金珠鋸成兩個半球。容不得絲毫偏差的點尖兒毀了老張的眼睛,他早已做不了這考驗眼力的精細活了。當天的顧客里還有一位媽媽,為上小學的女兒挑了支新鋼筆。另一個是我,花250元買了一支英雄牌金筆(后來才知道,在某網上商城,英雄官方旗艦店里,這款鋼筆售價為688元。)老張說,這些鋼筆都是他一支一支親手從筆廠挑的。
既修不了筆,待人又欠熱情,慕名而來的愛筆之人不免失望。一位顧客在網上論壇抱怨,自己就問了句“能不能便宜點”,老張便不再答話。有網友跟帖:“你還敢跟老爺子講價?”原來,在京城玩鋼筆的圈子里,與廣義修筆店這個詞連用的,往往是“朝拜”。對于世人褒貶,老張不知道,也不在乎。碰到不對路的顧客,干脆閉口不言;面對來訪的記者,更是請君“免開尊口”;唯有老友來店里,他才有興致坐下聊聊。
冬日午后,陽光懶懶地透過玻璃照進修筆店。玻璃門隔絕了喧囂,也隔絕了年代。老張坐在工作臺前,看著門外熙熙攘攘的人流、爭奇斗艷的服裝店。他身后,墻壁上,十幾年前的舊報紙和老照片早已發黃。我問他何時退休,他回答:“等我死了。”
下午四點,老張準時關門,掛上“病休”告示。門上,是一位顧客留下的詩歌,題為《父親的鋼筆》:“十幾年前/讀小學的時候/喜歡用鋼筆寫字/那時/父親有一支特別好的鋼筆/給了我/在一個燦爛的午后……”鋼筆可以傳世,京城最后一家修筆店將無人可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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