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玫出名了,以一種她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式。
無關科研成果,無關教學成績,也無關與政府或企業合作的學術項目——張曉玫說,這才是衡量一個學者成就的主要標準。讓這個西南財經大學金融學院副教授出名的卻是:吃午餐。
6年前,她開始一對一和學生“約飯”。“我請的其實是精神食糧。”張曉玫說。如今,她差不多請了數百頓飯。
現在,“曉玫午餐”已經成了一項制度。新學年,張曉玫會安排助教把她帶的一年級研究生排好序,一個個約,必須一對一。張曉玫自掏腰包請客,地點一般在教師食堂,經費控制在100元左右。
雖然可以享受免費午餐,但在赴這桌“精神食糧”前,學生多少有些忐忑。
在4月的那次午餐中,研一的王昊剛打完菜坐回飯桌前,張曉玫馬上進入正題:“你對研究生生活的規劃是什么?”這個問題讓王昊措手不及。
“啊——我還沒想好。”
“那你覺得自己的核心競爭力是什么?”張曉玫繼續追問。“核心競爭力”是“精神午餐”的“招牌菜”之一,她經常讓學生想這個問題。
“研究生的規劃,無外乎幾種選擇……你不要浪費科研方面的潛力,不要變成單純的金融民工。”即使隔著一副黑框眼鏡,王昊也能感到張曉玫盯著自己有力的目光。她說話也是同一種風格:意思分明,聲音洪亮,語速很快。
和張曉玫吃飯的好處是,一定不會冷場。“全程基本她在講。”王昊回憶。
“但有一就有二”,“強制性”的約飯開了個頭,以后再找老師深聊學術和個人選擇問題,就不會那么拘束了。
其實張曉玫剛開始嘗試這種交流方式時,學生對“精神午餐”并不感冒。有些學生因為長期缺乏和師長深入交流的經驗而緊張——在張曉玫把學生叫到辦公室聊天的時候,曾有女生嚇到哭;更多的學生是太忙了,比帶著30個研究生、承擔著教學和科研任務的張曉玫還忙,考證、實習、戀愛,哪一樣都不省心,沒空赴宴。
而這些大忙人,在張曉玫看來都忙得不得其所。2008年從日本求學回母校任教后,她見到不少學生每天事情沒少做,但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
她發現,教學過程中,學生不愿互動,或提不出有效的問題;寫論文的時候自己找不到題,會追著她問到底該寫什么。大多數學生一切圍著工作轉,工作的目標又十分單一,都想進四大行、最好的投行,人云亦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嘛。
在她眼里,缺乏獨立思考導致的浮躁、迷茫和不清醒是學生的普遍狀態。
張曉玫迫不及待地想和學生聊天,至少要先見到他們,這并不是很容易,因為研究生不怎么在校園出沒,“三年一晃就過去了”。
那就吃飯吧,“反正你們都是要吃飯的吧,我們誰也不耽誤誰。”張曉玫想出了約飯這招。到2009年,張曉玫把午餐搞成了一項制度,提前排表,告知學生吃飯日期,保證和每個學生至少能吃上一次。
其實吃飯只是一種手段,張曉玫真正想做的,是盡自己的可能,培養學生的思考、思辨能力。
她給大三年級教授一門必修課“商業銀行經營管理”,不算旁聽生,這門專業課一學期選課人數有400多名。
“必須提前去搶位子。”金融學院的學生說。但張曉玫對學生的吸引力,不是和藹可親,不是仁慈。在本科課堂上,不必以“物質食糧”作“誘餌”,地道的成都人張曉玫,給同學們端上了原汁原味的川味“精神食糧”,夠辣、夠嗆——她的課以“虐”出名。
課程的重要環節是“自由討論”,采取文獻精讀加“打擂臺”的模式。“自由”和“討論”,都是很好的詞,真正做起來卻讓同學苦不堪言。
張曉玫會在一星期前布置相關領域的經典文獻兩篇,總篇幅在30頁左右,然后由小組共同依文獻形成自己的報告。討論當天,報告小組上臺發言,臺下的其他同學可以反駁,而且反駁有加分,發表小組守衛不住觀點就可能失分。在成績得失的刺激下,張曉玫的課上從來是唇槍舌劍。
“身心俱疲!”在課后給張曉玫的小紙條中,有學生這樣表達上完課的感受。
“就要這個效果,大學不可能來混的。”張曉玫很滿意自己把學生“虐”到了。
而被“虐”過后,有些學生在期末論文后面附上給張曉玫的信,他們告訴她,自己真的學到了東西,發現了不一樣的自己。
在她的課堂上,學生經常會聽到一些“大道理”,比如每次“商業銀行經營管理”的第一節課,張曉玫會送給學生一句話:“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這段梁啟超在115年前寫下的文字,看起來和“商業銀行”毫無關系,但張曉玫覺得很有關系——學金融的人必須有社會擔當和自我警惕:“我的學生以后不能學到監獄里去!”
她的一些告誡,也許對官員和行業人更合適,而不是20幾歲的學生,但她還是說了:“要服務實體經濟,不要做泡沫,不要自己跟自己玩,特別是經濟下行的時期……為什么小微企業借貸這么難?”
相應的,談到未來的選擇,她會勸學生:“不要都想著去四大行、去投行,自己一定要清醒。未來是雙贏社會,只有在給社會添磚加瓦時,才能成就自己。”
這讓已經習慣埋首各類知識點和考試的學生感到耳目一新。“犀利”“干練”“有思想”“有責任感”,是學生對她的印象。
上過她課的學生大多對她又恨又愛,一方面累,一方面覺得有收獲。上周五,去食堂的路上,有個男生專門跑過馬路,從剛買的一袋橘子里挑了個給她。在那幾分鐘前,另外兩個女生在電梯口碰見張曉玫,笑著向她問好。
但當規則和公平被蔑視的時候,她會露出真正的強硬,一點也不講情面。
如果她發現誰作弊,或長期曠課,一定給不及格。有家長糾纏過,上海的長途電話打到成都,翻來覆去說:“我們都讀過大學的啦,大學怎樣我們不知道嗎?哪有不及格的啦。”還說中秋節要來成都“看她”。
張曉玫覺得這件事“特別搞笑”:“當然不可能改成績,對別的學生太不公平了!”
她記得前兩年面試一個研究生,專業問題沒說幾句,那個學生開始哭訴悲慘身世:父親遭遇礦難早逝,母親弱視,他考研已經考了兩年,如果再不成功,沒臉見母親。
但張曉玫一點都不同情這個示弱者,“搞得像選秀節目一樣。”她感到整個面試流程被冒犯了,“不成功就可以講故事嗎?這對別的學生公平嗎?”
她也不認可“成功”這個目標本身。曾有個學生要加她QQ好友,簽名讓她心里一驚:“成功對我來講如同空氣一樣重要,但我現在頭被摁在水里,不能呼吸。”
在張曉玫看來,精英主義的教育方式,告誡每個人都要成功,這正是中國教育的一大問題。這樣的教育培養出來的人,不擇手段也要成功,而一旦失敗,又不知如何自處。
是不是每個人都要當科學家、工程師?
30多年前,當還在上幼兒園的張曉玫碰到“你將來想做什么?”這個問題時,她也會回答“想當科學家”。
但現在,她更喜歡另一種可能性:有個女孩說想開花店,喜歡她的男孩說那我就做花店的送貨員。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看起來很平凡,卻發自真心的愿望。
“做一個平凡但不平庸的人。”這是除了“你的核心競爭力是什么”外,張曉玫給學生的另一道“招牌菜”。平凡是接受自己可以“不成功”,不平庸,是不放棄思考。
在一次次“曉玫午餐”中,張曉玫也發現,學生的確比較羨慕“有捷徑可走的人”。這種捷徑可能是爹、是顏、是超越規則的潛規則,而捷徑的另一端就是人云亦云的“成功”。“馬云”、“王思聰”,在半真半假的玩笑話中,著名的投胎能手、成功人士是學生的羨慕對象。
剛回國時,她一度發現有學生比她還“蒼老”,一位主動找她吃飯的本科生,搶著埋單,還對堅決不同意的張曉玫說:“您不了解中國的國情,應該是學生請老師啊。”
她看不慣有些車輛在學校門口看見紅燈不停,就當面去和司機對峙。學生勸她還是不要“太直”為好。
但她漸漸也能理解學生了:“社會是浮躁的,教育是受害者。”曾有學生告訴她,去某大行面試,直接要求脫了鞋量身高,長相和身高是選人的重要標準之一,而非能力。
十幾年前,當張曉玫自己還是一個財大金融系的本科生時, 她的學習狀態,更像進階版的高中。她順利進入了日本經濟學排名第一的一橋大學。在日本這所大學,她學會了質疑、辯論。
當年讀本科的時候,她認為老師、書本說的都是對的。她現在會在課上對學生說:“老師的觀點,你們都可以懷疑。”
從一個心思簡單的乖學生,到被問題“困擾”的“胡思亂想”的學生,張曉玫覺得后者是可取的。轉變的過程中,迷茫和焦慮不可避免,但到一定程度時,會發現更廣闊的世界和世界中自己的位置。張曉玫想告訴學生這一點。
她的種種努力——午餐、討論課、鼓勵懷疑以及早早地給學生說一些似乎超越其年齡和地位的“大道理”,這到底有多少作用,張曉玫自己也拿不準。多年來,她堅持一個教育理念:“我不可能改變整個世界,但我能盡可能改變我教的學生。”
10年前,她20多歲,也是個前途未卜、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博士學位的學生(張曉玫后來獲得的經濟學博士學位是一橋大學建校123年來頒發的第52個)。她跟著導師滿歐洲做項目,有一次在意大利,訪談對象臨時有事。突然空下來,她就買了張票,從西西里登船,駛往地中海的一座小島。這是一片游客稀少的古跡,歷經千年的斷壁殘垣默然矗立。
目睹這種景象,一種人看到繁華虛無,另一種人看到人類的努力終究還是能留下些什么。張曉玫說自己是后一種。
“想做的事情,能做一點是一點。”那天,在那座不知名字的島上,張曉玫突然有了這種感慨。
更多精彩資訊請關注查字典資訊網,我們將持續為您更新最新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