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濟大學:六易校址傳薪火
臺灣校友徐為康手繪的二次大戰期間學校內遷路線圖。
國立同濟大學學生在大禹廟聽課(李約瑟攝于1943年)。
李莊鄉紳羅南陔發給同濟的十六字電文。
丁文淵校長夫人在校慶三十五周年運動會上為運動員頒獎。
李莊教授新村。
1946年6月國立同濟大學醫學院畢業生在宜賓拍攝的畢業照。
浩浩蕩蕩的江面上,一艘艘木船滿載同濟大學師生和教學物資,逆流而上。
今年97歲的傅信祁老人忘不了,學生時代經歷過這樣的遷校歷程。他把回蕩在腦海的畫面變為國畫《萬安去贛州》,在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之際,捐贈給母校。
時光回溯到七十多年前,日寇的戰火燒到盧溝橋畔,燒到黃浦江邊。同濟大學位于上海吳淞的美麗校園在日機的多次轟炸中成為一片廢墟。全校師生被迫一路內遷,先后六易校址,在硝煙中吟唱著不輟的弦歌。抗戰興國、科教報國,是同濟人在炮火中堅守的信念。在四川李莊落腳并辦學6年,薪火相傳,留下一段艱難曲折而感天動地的歷程。
近日,“抗日戰爭中的同濟大學”檔案圖片展在同濟一二九大樓開幕。一塊塊展板把人們帶到硝煙彌漫的抗戰年代。今天的同濟校園里,活躍著師生們的身影,輕拂的柳條、歡快的鳴蟬帶來幾分靜謐安閑的氣息。人們不會忘記,如今這所蒸蒸日上的高等學府軀體上,流淌著當初西遷崢嶸歲月的血液因子。
同濟大學黨委書記楊賢金說:“同濟大學的抗戰史,是一部同舟共濟的歷史。面對日軍的野蠻侵略,同濟一路西遷,堅持辦學,為國家保存文脈,與祖國同呼吸,與民族共存亡。這段光輝歷程表現了一所大學在國家遭受外來侵略時應有的力量與氣節,表現了同濟人在國家危亡之際應有的責任和擔當。”
炮火緊逼,六易校址
在日寇的炮火中,同濟大學步步西遷,六易校址才安放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一遷從吳淞口至上海市區,二遷至浙江金華,三遷至江西贛州和吉安,四遷至廣西八步,五遷至云南昆明,六遷至四川宜賓李莊,整個行程一萬多公里。
“硝煙中辦學特別艱難,同濟是中國抗戰過程中遷移地點最多、行程最遠的大學之一。”同濟大學檔案館館長朱大章說。
1937年8月13日,日軍在上海制造“八一三”事變,轟炸了同濟大學吳淞校園。不過在此之前一天,同濟吸取“一二八”事變時的教訓,鑒于時局緊張,已將能拆裝的儀器設備和圖書等分批搶運到上海市區。
8月28、29日兩天,日本飛機接連在吳淞校園投下重磅炸彈,同濟大禮堂、辦公室,工學院、理學院、電機館、解剖館、生理館、材料試驗室、實習工廠、圖書館、教授住宅及學生宿舍等建筑均遭破壞。日寇的炮火給同濟帶來巨大災難。
同濟搬遷到上海公共租界,借用地豐路(今烏魯木齊路)121號房屋作為臨時校舍,由于房屋狹小,圖書、儀器和設備只能堆著。學校原計劃搭建部分臨時房屋,準備于10月14日上課。但上海戰事日益激烈,學校當即決定第二次遷校。
這次目的地是浙江金華。除醫學院因臨床實習留在上海寶隆醫院上課以外,其余院系9月遷到金華。10月20日,同濟在金華開學,25日舉行開學典禮,時任校長翁之龍發表講話,要求師生“養成良善純樸之學風,以樹立新教育之基礎”,適應戰時內遷辦學的新情況,發揚苦讀苦干的精神。
隨著上海的淪陷,金華不時受到日軍空襲,同濟決定第三次遷校,從金華遷到江西贛州。
火車從金華開出,費時四五天才到南昌,接著從水路溯贛江而上,師生員工押運校產歷時20多天,到達贛州。醫學院也從上海遷到了江西吉安。
同濟大學退休教授傅信祁當時就讀于同濟高職學校,經歷了從金華開始遷校的曲折歷程。他動情地告訴記者:“從南昌去贛州途中,水路要經過許多個險灘,我乘坐的那艘船斷了舵,大家步行兩天到達贛州。當時條件艱苦,但是大家都不氣餒,很有干勁。”他從86歲開始學畫畫,在作品中再現了抗戰期間遷校與辦學的諸多場景,不屈的精神洋溢其間。
同濟于1938年1月開始在贛州上課。學校總辦公室、圖書館和教室集中在鎮臺衙門舊址,學生宿舍在武圣廟,教職工宿舍則在城里分散租借住房。大學部有學生455人,高職167人,中學部100多人,規模較上海時期已大幅縮減。
戰事的緊迫程度讓很多人始料未及。在贛州上課半年后,同濟大學第四次遷校,從江西贛州、吉安遷到廣西賀縣八步鎮。學生組織了兩支步行隊,借助步行、火車、駁船、汽車等各種交通方式,歷時兩個月抵達八步。1938年冬,第一批校產運到八步江邊,還未及卸下,學校又決定遷往昆明。
同濟遷校是一次艱難之旅,為了遷往昆明,師生經歷了“出國再回國”的曲折路徑。從八步經柳州、南寧到龍舟,然后經憑祥、鎮南關(今友誼關)到越南同登,再經潦山、河內、老街至河口,進入云南,1939年春節前分批到達昆明。
在昆明,同濟校址分散,在管理、教學和生活上非常不便。學校曾有自建校舍的計劃,但因經費籌措困難,未能實現。1940年秋,昆明物價飛漲,加上日機不斷侵擾,造成學生傷亡,同濟大學決定再次搬遷。
遷到哪里呢?有人主張“一步到位”,遷往重慶,但當時已有中央大學等高校聚集在重慶,高校過于集中存在弊端,擔心這樣會在教學、人事等方面過多聽命于國民政府。同濟一面致函教育部尋求幫助,一面通過校友關系尋找落腳點。
這一次,李莊接納了同濟,同濟選擇了李莊。
同大遷川,李莊歡迎
面對日趨嚴峻的時局,同濟大學在距離云南最近的四川宜賓地區尋找新的校址。學校向當時的國民政府教育部發函,教育部隨即致函宜賓行政公署,宜賓方面接著向所轄宜賓縣、南溪縣、江安縣、興文縣等縣政府發布命令,尋找合適地方。
一封封回函卻令人失望。宜賓縣政府說,找不到寬宏且規模大的廟宇建筑,只好接下來再留意查找;文興縣政府說,這里人戶分散,實在沒有可以容納3000人的校舍可以利用,只能安置簡單的文化機關;南溪縣縣長葉書麟也說,要尋找容納3000人的廟宇非常困難,除了兩座寺廟稍微寬敞,其他并沒有宏闊的古剎。
同濟大學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受母校之托,曾就讀于同濟大學的中元紙廠廠長錢子寧也在打探合適的校址。這家造紙廠位于宜賓江北,頗具規模,前身是抗戰初從上海遷來的中元造紙廠。在李莊鎮趕場天(趕集日子),人們在茶館里聊天,說到錢子寧找地盤的事情,恰好為李莊頗有名望的鄉紳羅南陔聽見。
李莊鎮位于四川省宜賓市區以東長江南岸下游19公里處,是一塊沿江的狹長平原,為宜賓東下瀘州、重慶的水陸門戶,1983年9月之前屬南溪縣所轄。
羅南陔馬上意識到,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對于李莊來說,是一個機遇。他就搭上線,準備和錢子寧商談,看同濟大學能不能搬遷到李莊鎮。他還與鎮上開明人士商討接納同濟大學的可能性。
開明士紳們認為,同濟大學正處于存亡之秋,在國家危難之際,文教機構一定要保住;另一方面,同濟大學遷往李莊,對于李莊來說,將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大大地促進李莊在文化、經濟等各方面的發展和進步。
經過討論,羅南陔向同濟大學發出16字電文:“同大遷川,李莊歡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給。”一封電報為同濟解決了燃眉之急。
李莊方面又寫了幾份函件,從歷史、地理、交通、物產、民俗民情等方面加以介紹,分致同濟大學和國民政府行政院、教育部。南溪縣政府也發去電報,歡迎同濟大學遷往李莊。同濟大學立即派出理學院院長王葆仁、事務主任周召南前來接頭籌備。第六次搬遷的地點終于選定,1940年底至1941年初遷校完畢。
同濟大學首先到達李莊鎮,幾乎與此同時,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北京大學文科所、長江水利委員會、四川省立宜賓中學等文教機構也遷來了。
李莊鎮一時熱鬧非凡,成為與重慶、昆明、成都齊名的四大抗戰文化中心。
只有兩三千人的李莊鎮要安置上萬人口,很不容易。這里有九宮十八廟,稍具規模的廟宇幾乎都借給了同濟大學:南華宮為理學院教學用,紫云宮為圖書館,祖師殿為醫學院用,東岳廟為工學院使用,慧光寺(即禹王宮)是總辦公室……教工主要居住在臨時興建的同濟新村,學生則租住在居民家中。
李莊居民陳德英老人曾回憶說:“那時,看見要把菩薩推倒了,我們都很難過。他們把菩薩拿來埋在土里面,好可憐啊!”
菩薩,寺廟,這曾是李莊人民世世代代維系傳統信仰的所在,然而當國家和民族需要時,他們毅然忍痛割愛,推倒菩薩,騰出寺廟,給同濟師生上課。
同濟因此得以安放下書桌,在這里度過6年,直到1946年遷回上海。
開啟民智,服務百姓
李莊以開闊的胸懷接納了同濟,這所知名學府也以其自身的知識和科技回報李莊居民,開啟民智,服務地方,帶給老百姓滋養和教益。
一個同濟師生“吃人”的說法,曾經在李莊鎮流傳,后來卻又被輕松化解了,這是怎么回事呢?
1941年3月,同濟大學醫學院在鎮上祖師殿開設解剖課,體質人類學所在測繪各種各樣的人體骨骼。
據說,祖師殿翻蓋房瓦的泥水匠看見做人體解剖的場景,誤以為在撕咬人骨。事情很快在鎮上傳開,沒有見過現代科學研究的李莊農民說,“下江人吃人”,恐懼和不滿的情緒也在彌漫。人們路過這里,寧可繞著走,甚至有人鳴鑼驅鬼,聚眾抗議,生出事端。
得悉這個情況,同濟大學與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等單位一起商量解決辦法。
會上,傅斯年等認為,此事過不在民眾,實乃地處偏僻,科教落后,民智不開所致。堵塞不如疏導,最好趁勢辦一次科普展覽。與會者都贊同他的主意。
同濟大學35周年校慶前夕,同濟醫學院和中央研究院舉辦科普展覽,公開展出甲骨文、尸體和用于試驗的骨骼,為期7天。民眾從各地趕來參觀,排起長隊。醫學院師生還免費為群眾看病治病,介紹人體結構和基本生理醫學知識,引導他們破除頭腦中的迷信思想,懂得生病后要看醫生而不是求神拜佛的道理。
從此,“下江人吃人”的傳言也自然破滅了。
在同濟初搬到李莊的時候,那里的人們還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晚上靠點“洋油”(煤油)、菜油、桐油燈照明,不知電為何物。同濟設在李莊東岳廟內的電機實驗室有一臺50千瓦汽油發電機組,發出的電除了能供工學院教學使用外,晚間還為李莊部分民眾及路燈照明供電。這開啟了李莊用電的先河,比南溪縣城早用電10年,這也是李莊民眾所引以為豪的。
由于汽油發電成本太高,油料來源難以保證,在內政部、教育部的協調下,同濟大學用一臺500馬力電動機,與宜賓馬鞍石發電廠交換一臺變壓器,并架通電廠至李莊全長15公里的6000伏線路,由電廠供電。
1943年末,線路架通并通電運行,徹底解決了內遷李莊各單位和本地居民的用電問題。
十里八鄉的居民沸騰了,他們看到明晃晃的電燈,對這既不用油更不燃火的電燈為什么會亮大惑不解。同濟大學對此早有預料,安排工學院師生在現場為鄉民們作有關電的常識講解。很多鄉民似懂非懂地連連點頭:哦,原來是這么一回事!贊揚同濟大學為李莊辦了一件大好事。
川南一帶流行一種疾病,病人輕者周身乏力,皮膚發麻或局部肌肉麻痹,重者腹痛、吐瀉、四肢麻痹,發展至胸部時即死亡,當地人稱之為“麻腳瘟”,但致病原因不明,也沒有可靠的治療辦法。
同濟遷李莊后,有一次宜賓中學組織聚餐,飯后突然有37人發病,邀請同濟醫學院唐哲教授前去診治,初診為鋇或磷中毒。其后唐哲發表了《李莊所見之痹病》一文。
同濟內科部主任李化民教授研究后,也發表了《痹病》文章。醫學院杜公振教授和鄧瑞麟助教通過動物實驗反復研究,終于查出致病原因,在于四川五通橋的食鹽中含著有毒的氯化鋇,提出了預防和治療的方案。同濟教師放下身子解決當地的醫療衛生問題,挽救了成千上萬的病人。
硝煙散盡,前緣再續
李莊為同濟延續了大學的脈息,抗戰中辦學的歷程成為同濟人難忘的歲月。
從1940年9月至1946年4月近6年間,同濟大學共畢業學生3000多人,其中醫學院1500人,工學院1300人,理學院400多人。曾在李莊就讀的同濟學生發展成各行各業的精英人物,成為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就有8人。在那段時間,同濟的工學、醫學、理學、法學等學科也獲得了較快發展。
造型別致、風格新穎的同濟李莊紀念碑屹立在江邊,與青山相偎依,見證著同濟與李莊延綿不絕的情緣。當硝煙散盡,同濟大學感念“第二故鄉”的哺育之恩,為當地經濟社會發展提供智力支持:為李莊作規劃,派出大學生志愿者支教,接納當地師生到上海進修……在和平的日子里,感情更加濃篤,弦歌更加動聽。
同濟大學發揮自身在規劃設計方面的優勢,從2000年起為李莊古鎮做開發保護規劃,歷時兩年,為李莊成為國家級歷史文化名鎮立下了汗馬功勞。此外,同濟還為開展李莊生態環境保護規劃,為古鎮的可持續發展保駕護航。
2001年,同濟大學副校長朱紹中率隊訪問李莊,把這里定為同濟大學愛國榮校教育基地。此后,一批批同濟領導、校友前往李莊,尋訪前輩足跡,開展與李莊鎮、宜賓市的全面合作,一任任同濟書記和校長親自帶隊前去。
最近15年中,曾去李莊約20次的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周儉說:“經過同濟的多輪持續規劃和地方政府的修繕建設,李莊大部分老房子保護了下來,成為西部旅游文化產業的重鎮,老百姓的收入也提高了。同濟用建筑規劃的專業力量反哺了這座古鎮,為李莊的長遠健康發展保駕護航。”
李莊同濟紀念碑和紀念廣場由同濟大學籌資、設計、建造,2006年6月2日舉行落成典禮。紀念碑以帆船為造型,寓意雙方乘風破浪,攜手前行。典禮結束后,同濟學生藝術團舉行“情系李莊”文藝匯報演出,歌聲再次響起,禮贊同濟和李莊的友誼。這里很快變作李莊的新地標,成為居民和游客喜愛的去處。
與此同時,4名同濟大學志愿者留在李莊,在李莊中學開展為期一年的支教。這成為同濟每年堅持的支教項目。截至今年7月,已經有10批共49名學生接力在李莊支教10年。章儀青等5名成員今年7月初結束支教前,獲得了李莊鎮政府領導和李莊中學校領導頒發的“李莊鎮榮譽居民”,濃篤情誼于此可見一斑。
這個暑假里,剛從同濟大學本科畢業的黃一航在為備課而忙碌著,7月下旬,他和另外4名同學各自啟程前往四川李莊,開始了為期一年的支教歷程。
同濟大學對外聯絡與發展辦公室主任李建昌動情地說:“同濟與李莊的合作不求花架子,務求實效,涵蓋了研究生支教、對口支援宜賓學院、開展科技合作、互派干部掛職、開展醫療支援等方面。同濟與宜賓學院自愿結為‘親家”,近七八年來,宜賓學院派出37名進修教師、26名掛職干部到同濟,雙方聯合培養了5個專業的71名學生。同濟成為李莊和宜賓發展進步的堅強支持力量。”
當初同濟在李莊辦學的房舍是李莊的寶貴財富,也是同濟難以割舍的牽掛。今年雙方建立文化抗戰紀念館,同濟醫學院舊址祖師殿、工學院和法學院舊址東岳廟等納入首批紀念景點,同濟檔案館參與布展,讓建筑講述曾經的抗戰故事。
“不管是在同濟舉辦‘抗日戰爭中的同濟大學’專題展覽,還是在李莊建立文化抗戰紀念館,都有助于銘記那段抗戰的歲月,讓歷史照亮和啟迪未來。”朱大章一席話,道出了同濟師生的共同感受。
注:本文資料參考《烽火同濟——在李莊的日子里》,江鴻波、祁明編著,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并參考同濟大學檔案館提供資料。在此一并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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