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歷時一個月的“20世紀中國美術之旅——留學到蘇聯”大型美術作品展在中國美術館落下帷幕。從1953年國家選派留學生前往蘇聯學習美術到今天,時間整整過去了60年。正如中國美術館館長范迪安所說,“留學到蘇聯”這一歷史現象,特別是這個中國藝術家群體前后在留學期間學習、研究和探索、創造的經歷與成果,業已成為新中國美術乃至20世紀中國美術歷程中一個充滿學術與文化價值的里程碑。
勢在必行的“留蘇潮”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面對舊中國留下的百業凋零、國民經濟陷于崩潰的局面,國家急需建設經驗和大量新型專業人才,當時全國各行業領域的高級人才不足7萬人。此時,人才之需成為國家建設的首要之需,除了通過國內高等院校培養各類專門人才之外,黨和政府作出了向蘇聯派遣留學生的重要決策。
向蘇聯派遣留學生,也是戰后國際格局的必然。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采取孤立新中國的政策,當時只有蘇聯和東歐各人民民主國家向中國伸出友誼和援助之手。所以,“以蘇聯為師”和“全面學習蘇聯”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國策,對于中國美術教育來說,同樣有自身內在的需求。
從20世紀初發展起來的中國現代美術教育,在前半葉主要是接受來自日本、法國、比利時的影響,在基礎教學上,尤其以法國為代表的歐洲學院派教學為主,在創作教學上,延安時代的革命美術思想開啟了新的方向。新中國成立之初的美術教育,一方面要改造20世紀前半葉的教育思想,另一方面,隨著國家建設步入正軌,美術教育也亟待走上正規化道路。向蘇聯派遣留學生學習美術,便成了新中國“留蘇潮”的重要組成部分。
經過嚴格的選拔考試,從1953年到1961年,國家先后派往蘇聯學習美術共7批33人,其中除李葆年進入穆希娜高等工藝美術學院、李春進入莫斯科大學學習外,31人都在圣彼得堡列賓美術學院。留學生選拔的標準是品學兼優,他們中的許多人不僅在國內學習時專業優秀,而且有過參加革命和工作的經歷。按照當時教育部制定的選拔程序,他們在學校推薦的基礎上先考文化課,內容包括政治和語文,文化課合格后再進行專業考試,兩項合格后成為預備生,進入外語學院集中學習,內容包括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俄語,還接受了體檢和政審,前后要近一年的準備時間。
留蘇是個“奢侈品”
現已年過八旬的全山石,對于當年的考試過程仍然記憶猶新,“在上海交大考筆試的時候,我剛巧坐在最后一排,考試的時候我一抬頭,前面密密麻麻地坐滿了各個專業的千余考生,我當時就想自己肯定沒有希望,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能去蘇聯留學。”
按照中蘇兩國政府簽訂的協議,被派往蘇聯學習的中國學生,除免交學費和住宿費外,由中國政府負責全部生活費用。普通大學生每月500盧布,進修生和研究生700盧布,與一般蘇聯學生相比,生活經費相當富足。“我一直記得時任教育部部長的楊秀峰在行前給我們作報告時說留蘇大學生每人每年的費用,相當于當時250位中國農民全年耕種的收獲。深知祖國人民在經濟困難的情況下派遣我們出國深造之不易,我們也省吃儉用,除300盧布左右用于膳食外,其余部分幾乎都花費在購買圖書畫冊上了。”美術史論家邵大箴說。
踏上北行的列車,從滿洲里出境,留學生們意氣風發,走上了新的征程。穿越無邊的森林和廣袤的大地,經過七天七夜的旅途,到達莫斯科,再繼續前行,到達涅瓦河畔,在那里,他們開始了嶄新的留學生活。
在蘇聯的青春回憶錄
張華清:我的青春就是蘇聯
作為留蘇的第四批學生,張華清和李駿、馮真等共五位同學,于1956年坐上了北上的列車。列車經過七天七夜的行程終于到達蘇聯列寧格勒市,迎接他們的是王寶康、馬運洪、郭紹綱等第三批留蘇同學,“下了火車見到他們,我們仿佛見到親人一樣。他們先帶我們去辦好注冊手續,安排好住處和生活,然后又帶我們參觀、熟悉環境。”
被畫黑線的“老人頭”
10月1日,學校開學,張華清被分在一年級一班,班里的學生大都是蘇聯各地美院附中、美術中專的學生,還有幾個是服過兵役的老兵,而年過八旬的米哈依諾夫老人擔任素描教授。“他的教學主張是堅持造型的準確性和藝術表現規律的科學性。”
提及自己當年的作業,張華清仍然記憶猶新,“一年級第一個作業是大衛石膏像,第二個作業是老人頭像。我選擇畫老人的側面像,當時每天畫兩個小時,畫了四天后,米哈依諾夫走到我跟前,拿著一支鉛筆,在側面像前,從額部起直向下巴處畫下一條垂直線,并指著畫說‘人像內在的頭骨造型最重要,你的畫猛一看有點像,仔細推敲,頭部額骨、鼻骨、下頦骨位置沒擺準,輪廓的基礎沒有打好,怎么能畫下去呢?’”
雖然挨了“小批評”,但是張華清突然間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所在。“在這張畫上已經擦不掉老師畫的那條又粗又黑的線了,我只好另取一張素描紙從頭打輪廓,重新開始。”過了兩天,教授再次走到張華清的素描架前,看到他新畫的作品頗為滿意,“這就對了。”張華清也意識到國內學生畫素描時普遍存在的問題——追求表面立體效果,對內在的結構重視不夠。“也就是那時開始,我才意識到‘人體解剖學’在繪畫中的重要性。”
為了更好地領悟西方藝術大師的繪畫精髓,張華清開始埋頭于閱覽室,臨摹意大利出版的米開朗基羅、達·芬奇、拉斐爾等人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那段時間我學會了人物內在結構表現的方法,更大的收獲是明白了大師們如何觀察對象和如何進行藝術加工。”
糾結半年的畢業創作
此次展覽中,觀眾可以看到張華清為留蘇畢業創作《江南的早晨》畫的小稿。回憶起畢業創作的那段經歷,張華清說自己一度非常“糾結”,“既然在蘇聯學油畫,就要把自己所學到的造型和色彩的知識運用到畢業創作中,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在作品中能體現出中國元素,最好是描寫中國題材或者中國人生活的作品。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直到老師‘警告’我說,再不開始就來不及了。”
在幾張小稿中,觀眾可以看出作品色彩的變化,有一張小稿色彩鮮明,接近自然色彩,但是在最后一稿中張華清刻意將色彩減弱,“為了表現一種透明的光感”。在近一年的畢業創作時間,張華清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找尋自己的表現形式,“我需要將生活的素材加以提煉加工,不能看到什么就畫什么。最后我的指導老師薩科洛夫覺得我把學的東西已經用在了創作當中,但是我自己還是有點不太滿意。”
解剖學對素描大有裨益
“留蘇學習這幾年,對我最大的收獲就是素描的造型和色彩的表現方法。”在張華清看來,中國油畫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都還處于“土油畫”的水準,解放前因為戰亂等原因,曾經出國學習的徐悲鴻、吳作人等老藝術家們沒法在國內廣泛傳授知識,發揮作用,“到了蘇聯我才懂得什么是地道的油畫色彩,中國油畫在色彩方面的知識也是從我們那一代人從蘇聯學來的。除此之外,我們在素描的造型上也學到了很多知識,兩年的解剖學學習讓我們牢記了人類每一個骨骼和每一塊肌肉的位置。”
1962年夏天,張華清與馮真、李駿三人結束了列賓美院學習以后,曾申請去莫斯科普希金博物館和特列嘉柯夫畫廊臨摹大師的作品。“到了莫斯科,我們住進了蘇里科夫美術學院附中學生宿舍,工作人員雖然在放假,但仍然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為我們免費提供服務。”張華清回憶道,“那時到處都能感受到蘇聯人民對中國人的友好。不管去哪里,當地教育部門或學校都非常熱情,免費提供住宿,有什么困難他們盡量幫助解決。可以說學習生活之余,我們和當地的同學及蘇聯人民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60多年后,回憶起當年的故事,張華清仍然覺得“歷歷在目”。“如同王蒙先生在《蘇聯祭》所說,對于我,青春就是革命,就是愛情,也就是蘇聯。”
全山石:6年學習 受益匪淺
作為留蘇的第二批學生,全山石于1954年開始在列賓美術學院學習油畫。初到蘇聯,每天都要吃面包、黃油、酸黃瓜、魚子醬,這讓同學們總是覺得有些不習慣。生活雖然艱苦,但也是豐富而快樂的,“冬天上午11點天才蒙蒙亮,夏天夜里12點多太陽還不落山,我們還畫畫、踢足球呢。”
去沒有中國學生的班
在蘇聯學習的六年之間里,全山石成績優異,是中國留學生中第一個拿到“優秀畢業生”稱號的,而當年的畢業生中也只有兩個人得到了這項殊榮。而“優秀畢業生”的要求就是要85%的學習成績達到五分以上。可以想象,對于需要先過語言關、且在國內沒有接受過系統油畫傳統學習的中國學生來說,想成為優秀畢業生是何等不易。
后來,其他國家的留學生紛紛請全山石介紹經驗。提起自己的“秘訣”,全山石說,要學習一個國家的文化,一定要先過語言關,這樣才能在不斷交流中領會當地文化的精神。剛到列賓美術學院時,別的同學都希望有個中國同學同班,相互好有個照應,只有全山石主動要求分在沒有其他中國人的班級。“于是我每天都和蘇聯同學們混在一起,一起學習,一起做運動,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假期甚至住在要好的蘇聯同學家里,耳濡目染自然對他們的生活了解得更多,也很快領會了當地的文化,這些對于我作畫都是有幫助的。”
全山石還打趣地說,去蘇聯留學的時候,許多同學都已經有了“對象”,而自己是“單身漢”,“別的同學周末都忙著給家里寫家書寫情書,打電報,我就和同學們在一起畫畫,這可能也是我拿到優秀生的原因之一。”
博物館成“第二課堂”
6年的學習生涯,對于全山石來說受益匪淺。“首先是在觀念上,我了解了油畫的本體語言。當年只知道用顏料畫畫,卻不知道油畫有自己的規則、層次和要求,也不懂得什么是色感、什么是質感、什么是觸感。國畫是要看筆墨的韻味,而油畫則是一種堆疊出來的美感。這些是在畫冊上學不來的,都要在看到原作作品之后才能體會到。”
幾位留蘇同學都曾提到,留學蘇聯不僅是向授課先生拜師學藝,而且在于有機會向藝術的經典作直接地學習。毫無疑問,蘇聯博物館是留學生們的第二課堂。緊張的學習之余,每個星期天,全山石都會帶上面包酸奶,在博物館里待上一整天。“上課的時候,常常畫不到位,老師就告訴我說,你今天不要再畫了,明天去博物館看看原作的這個部分是怎么處理的。去博物館看畫看得多了,對于種種畫法也漸漸了然于心。”
當時全山石最欣賞提香的作品,全山石花了幾個月時間,去博物館里臨摹了兩幅提香的作品。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的、備受觀眾好評的《瑪利亞瑪格達麗娜的懺悔》,就是其中一幅。在這張作品完成之前,全山石還臨摹過一張被他稱為“失敗”的作品。“當時我沒有一步步按照提香的畫法,而是用自己的方法臨摹了一個頭像,發現效果完全不一樣,他的畫作顏色通透而濃郁,而我卻無法畫出那種通透感。就好比涂十遍淡淡的紅色和涂一層深一些的紅,出來的效果肯定不會一樣,現在想來道理其實非常簡單。”后來一個博物館的研究員告訴他說這種畫法并不正確,于是全山石又重新臨摹了一張。“開始是每周日去博物館,后來畢業前就是整天整天待在博物館里,吃了不少苦才完成了這件作品。”晨報記者 張碩
本版圖片由中國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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